張穎珊:走進歷史與「他者」對話 面對人性而溫柔謙卑 - 一位大學生對六七的思考

(原刊於「一條褲製作」與香港話劇團合作的黑盒劇場《十一騷動》場刊)

  對我面言,「劇場」的魅力,不獨在於它能領人走進一段專 注的「時空」,令人疏醉於故事中,或哭或笑。「劇場」可貴,更在於它開啟了一段段「有異於生活卻又連於生活」的旅程,讓人在其中跟故事﹑跟劇中人,甚至跟 自己對話。而那些在「劇場」中開展,源於我們對生活的信念﹑觀察﹑好奇……的對話,往往在劇終時,又會被化成我們對生活的「新問題」;被你我帶走,帶回現 實生活中繼續沉澱﹑細味。

  在段段「旅程」轉接之間,容我稍停﹑一問:您今日,帶著甚麼「問題」來觀看《十一騷動》?您又預期,帶怎樣的「問題」離去?

一起「重組歷史」,還歷史它的「真相」

  看過《十一騷動》或《1967》宣傳語句的朋友,不知有否如我般記得這「慷慨豪言」。我是誰?我們要「重組歷史」﹑「還歷史它的『真相』」?然後,靜心一想:的確,歷史是由「誰」說的呢?坊間所流傳的故事,有多少是「歷史真相」?

   走誰《十一騷動》或《1967》(ref.1) 劇場的朋友,我猜,或多或少也是如我一樣,想看看,比之左派陣營與殖民政府各執一詞的互相指控﹑抹黑,到底我們可從當年親歷此事的見證人口中,拼湊出一個 怎樣比較複雜而完整的圖畫?就如 Trevelyan (1919) 曾言:「『歷史』終歸是一個『傳說』(tale)。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,便是說好那『故事』。」(頁22) 作為一種講究「起承傳合」的敘述 (narratives),我們所能接觸到的「歷史」,自然是經過「敘述者」對歷史事件選取與詮釋來串連成的「完整故事」。(ref.2) (Bloch, 1953, 頁144; White, 1978, 頁57)。既有取捨,「歷史敘述」便難免於「敘述者」自身的處境及視野所限制。所以,在「重組歷史」時先探問:「那是屬於『誰』的歷史?」我認為這是一個 恰當的問題。

  回望「1967」,事實上我們不難理解 Benjamin (1973) 的批評:「(主流)歷史(亦只能是)勝利者的歷史,而且是一個勝利者接著下一個勝利者的歷史。」(頁3) (ref.3) 若問身邊人對「1967抗爭事件」的認知,大抵我們能收集到的普遍印象,不外是「林彬被殺「與「土製菠羅(炸彈)」。港英殖民政府把事件 定性為左派人士破壞社會安寧﹑濫傷無辜的「動亂」,從而合理化政府殖壓及緝捕「暴徒」,當局的「政治宣傳」無疑十分成功。而相對此種相對單薄﹑平面﹑官方 流行版本的「歷史真相」,劇場嘗試補足的,便是在鏡頭下被隱沒﹑被「河蟹」……「受壓迫者」的故事。故此,在劇場內就是談「林彬被殺」與「土製菠羅(炸 彈)」,劇作者也是嘗試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,來呈現個人在此歷史事件中所承受的掙扎﹑衝擊,從而書寫有別於官謀的論述,讓我們藉此可一步步重組屬於「民 眾」(而非掌權者)的「小歷史」。

  劇終後,我們所帶走對「1967」的深刻片段,或許不同。但被種下﹑深化對所謂「主流論述」所抱持的一分「求真的懷疑」,想是共通。

與「他者」對話的態度﹑能力

   因為,跟故事﹑跟劇中人,甚至跟自己對話,能動搖我們對自以為清楚的「定見」。畢竟對話,是叫我們學習聆聽他者的聲音。而我相信,在這時代的香港,這種 「對話」的態度與能力,更形重要。香港,並沒有如昔日美國南北戰爭﹑南非種族隔離的歷史所帶來,因種族差異而生發對不同族群的仇恨;但,這不代表我們沒有 「一竹篙打一船人」的偏見。人傾向只接收自己喜歡的資訊,喜歡在社會矛盾中尋找「對立派」(「妖魔化敵人),或是總習慣將複雜多元的群體粗暴地簡化﹑替人 扣帽子放進不同立場(如今日把人分成不同顏色的「絲帶」),然後立場立行地謾罵﹑抹黑……這些,在社會心理學的研究中是常見的「人性」(其實不用說心理學 研究,我們都有經驗,這些東西小學生也懂)。反之,要放開心懷聆聽自己相異族群的聲音,嘗試「對話」,總是很難。

   在此,劇場與「戲劇教育」正正扮演著促進「對話」的角色。因為「劇場」當中的心理描述﹑角色扮演,其實就是幫助人培養「同感」﹑建立代入「他者」的能力 與視角。能欣賞甚至演出戲劇的人,往往能進入別人的世界去思考﹑感受……這能讓我們抗拒把人隨便地「左派」﹑「右派」;提醒我們,眼前每一位「他者」都是 跟自己一樣:獨立﹑複雜,且有血有肉的個人。

  張愛玲時:「因為懂得,所以慈悲。」簡言之,我們對別人的接納﹑寬 容,是源於設身處地的認識,源於那「如我有他的成長經歷﹑身在他的處境……我也未必定能作不同選擇」的感慨。這很難!而且這樣說,不代表我們「和稀泥」, 甚至面對「不義」也默然承受。甚至面對冤屈﹑面對暴力﹑面對權力的傲慢……我們有人性當中的「義怒」,也需要站在「受傷者」(如1967年被虐打﹑被錯判 無辜入獄的左派人士)當中。只是,我認為同樣重要的是—面對「不義」,我們要拒絕它的遊戲規則,拒絕成為不義。抗拒「以暴易暴」的意思是,我們抗拒「仇 恨」把我們變成像我們所恨的對象一樣,變成另一個「施暴者」。

  或許,有人會問:「在1967,面對實力懸殊,暴 力無理的港英殖民政府,當年的「『左仔』不放『菠蘿』,如何抗爭?如何為被無理收監的戰友出一口氣?」我仔細想想,生活在那習慣「鬥爭」與「政治動員」的 年代,為了與殖民地政府抗爭而放「土製炸彈」,也許確實不算甚麼……因為,在那些年的中國大陸,為了政治立場的不同,連人命也算不得甚麼。然而,面對冤屈 ﹑面對仇恨……除了無助受傷而放棄相信公義,以及「怒氣填胸」而決定以暴易暴﹑甚至要變得比敵人更殘忍,我們可有第三條路?

   我想,若我們要不被「仇恨﹑對立」引發人性的暴虐,甚至被苦毒摧毀,南非總統曼德拉與諾貝爾和平獎得獎人劉曉波所說的:「我沒有敵人。」值得我們深思。 我會回應是:「那暴力與草管人民後背後對人的『不尊重』,才是我們要一起反對的心應吧!」那種因政治立場而把人無理收監﹑虐打﹑為了「報仇」而行私刑以至 濫傷無辜的暴力,那不當他者(示威者﹑執法者﹑受壓迫者﹑當權者)是「人」的仇恨,傲慢與「鬥爭思維」……才是我們作為人類社群一員所要面對的「共同敵 人」!

  這亦意味,我們在尋求「公義」並期盼為社會帶來美好改變時,鼓動我們的不能是「恨」,只能是「愛」;然後是由愛而生的,那堅強﹑勇敢,且溫柔的心。

回顧歷史:「因為懂得,所以謙卑」

  有說:「歷史總是在重複。」

   所以,當一條褲製作嘗試藉由十一位編劇的視角,切入「1967」此段歷史時,我們也許是從回顧當中,重構我們今日的故事。此亦意味,我們對「歷史」的檢 討,必然附帶著我們對當下的批判與改造;而回顧「歷史」就是讓我們有意識地讓「被沈默的過去」對我們今日說話,讓那些「被忽略的」有機會被再次檢視,催逼 我們審視那因循的「定見」與「想當然」。(ref.4) 如此說去,歷史之重要性不獨在於過去,更在於「現在」與「未來」。

  只是,說到底,我們在「2014」面對「1967」,這段歷史又給我們怎樣的呼聲?對我們的今日有甚麼說話?這恐怕,只能留待你我,在觀劇後再回答。

  我只猜想,今日那種「遍地開花」的抗爭,大概是當年「聽命組織」的左派人士難以想像。自主自發的個體,在參與書寫香港的歷史。今日的你我,或許認為香港已跟1967年的社會狀況大不相同,而我們亦跟昔日的「左派抗爭者」太不一樣。的確。

   而我只期盼,當我們今日努力地想像未來,並積極地追尋與實現種種美好價值時,我們仍有一分謙卑,能記取當年有人曾「被怒火燒紅了眼」的教訓;畢竟,人性 的偏見,把人分成「敵我陣營」而拒絕對話的懶惰,權力的暴虐與傲慢……是我們在任何時空,都需要謹慎自制﹑小心提防。但願我們對人性(與自身可能)的陰 暗,「因為懂得,所以謙卑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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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f.
1. 一條褲製作在2014年8月以香港「六七暴動」為題的「紀錄劇場」演出。
2. 論述講求敘事的連貫性 (coherence),當中必定有所輕﹑有所重,方便構成對歷史的一個說法(一種理解與演釋)。
3. 以「治亂興衰」為主題的中國「官方歷史」,可說是屬於「帝皇將相」等當權者的歷史。其中,跟「主流論述」有衝突﹑對當權者不利的「爭議」往往會被輕忽﹑甚至被抹殺。
4. 舉例,有人曾藉回顧及論述香港開埠以來香港的「街市變遷史」,來探討香港現今都市空間與社區生活的規劃機制,並對香港當下的社區空間使用﹑經濟生活提出批判價值反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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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書目
‧ 《集體回憶之中區警署‧百年警署的故事》,何耀生,明報出版社(2005)
‧《香港,1967》余汝信,天地圖書出版社(2012)
‧《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》,呂大樂,中華書局(2013)
‧《香港左派鬥爭史》,周奕,利訊出版社(2002)
‧《香港工連史》,周奕,利訊出版社(2002)
‧《火樹飛花—六七年那些人》,屈穎研,火石文化有限公司(2012)
‧《悸動的六零年代》,林博文,時報出版社(2010)
‧《五月無家》,林超榮,火石文化有限公司(2012)
‧《六七暴戶—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》,張家偉,香港大學出版社(2012)
‧《傷城記—六七年那些事》,張家偉,火石文化有限公司)2012)
‧《地下陣線‧中共在香港的歷史》,陸恭蕙,香港大學出版社(2011)
‧《警官手記》,黃奇仁,三聯出版社(2008)
‧<素衣染紅書生血‧反英抗暴前後的香港中資出版機構>,藍真,明報月刊(2014)
‧《我的父親羅孚 - 一個報人﹑「間諜」和作家的故事》,羅海雷,天地圖書有限公司(2011)
‧Benjamin, W. (1973). Illumination. London: Fontana.
‧Bloch, M. (1953). The historian's craft. New York: Vintage.
‧Trevelyan, G. M. (1919). The recreations of an historian. London: Thomas Nelson and Sons.
‧Whie, H. (1978). Tropics of discourse: 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. Baltimore, M.D.: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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