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明:有情坐電車
一個城市有電車,證明這是一座有過去的城市--電車面世超過一個世紀,一百多年前,所謂「城市」,全世界數得出幾座?
電車除了便捷,更重要的是自由。十九世紀末的城市人,已經在叮叮的車聲與沿途流動的風景之中,感受到一個大城市的開闊繁華,出行來去之自由,還有男女同車之寬容。
電車遠比任何一種交通工具平易親切--遠遠就響起鈴聲,像小學裡老師搖鈴叫大家回課室一樣,從後門或側門上車,似乎老早準備好讓人「掹車邊」,遇紅燈就停車,即使過了站,好心司機也不吝嗇人情,照樣開門,而且是下車才給錢。香港的電車過去只收兩元,往錢箱投幣,總聽見「吭啷」一聲。電車的路軌,彎彎扭扭,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痕跡,像畫了一個座標,埋在記憶裡,永不會迷路。
依然有電車的城市是福的:三藩市﹑阿姆斯特丹﹑東京,不但擁有豐足的過去,今天還享有奢侈的閒情。香港居然名列其中,堪稱奇蹟。因為香港是一個不解閒情的城市:在香港能負擔閒情的人,必然富貴:絕計不可能拋頭露面搭電車。舊區平民,尤其是長車,專愛搭電車,大多是貪車費廉價,以時間計,可真划算過步行。
香港的電車既淪為最廉價交通工具,也在路上則成為 Priority 最低的一個,所有車都能侵佔電車路軌,巴士﹑貨車﹑小巴﹑私家車,最後,連茶餐廳夥計送外賣的單車,和幾個不識相的鬼佬單車客,也一併擠進來--畢竟與其他車爭路,性命攸關,只有電車慢吞吞,走一站停三停,人善被人欺,車也一樣。至於車廂裡面一排塑膠凳,像大排檔門口堆疊的貨色;但過去--如果有幸遇上過一架尚未改裝之老電車--你會發現,椅子是柚木的,中間是籐織的,為甚麼過去「窮」,反而品味更精緻?
好消息是香港電車由法國公司注資入主。有人擔心,這樣會令香港電車失去原有的特色。真好笑,香港人自己有沒有珍惜過電車的「特色」?電車的乘客,除了視之為最廉價的代步工具,有幾多人真心欣賞?在車廂裡裝冷氣﹑還有打開電視滾動播放廣告,疲勞轟炸乘客的主張,都不是法國人。
反而,最喜新厭舊,逢舊必拆,改頭換面,是香港乃至全中國的共同潮流,以新換舊,都是「進步發展」﹑「繁榮昌盛」的證明,叫手拍好還來不及,為何要保留慢如龜行的電車?為甚麼電車不能改頭換面,像巴士一樣光鮮?香港又不是沒錢。
中國人花錢,喜歡把錢花在人人看得到的地方,把舊建築翻新,不比重新蓋一幢花得錢少,但新樓﹑雲石﹑玻璃﹑鑲金戴玉,人人有眼見;保存舊的,但求翻新了還像舊的一樣--只這個道理,已經違背了香港價值,屬於不能理解的悖論 (Paradox) 。正如當年梁思成對保存北京古蹟提出,「使之延年益壽」,並非「返老還童」的意見,也令絕大多數中國人摸不著頭腦;:老東西留著有多大意思?「我們最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」。
刊於雜誌《Clip》第30期, 2013年7月, 16-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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